矿山往事(短篇小说)
文/席阳
一
(资料图片)
多年前,我大学毕业回到我们县里,通过女朋友那边的关系,分配在藻矿务局机关工作。藻矿务局离县城南古镇20多公里,山高路远。我住在矿务局的职工宿舍里,周末才坐班车或搭便车回南古。
我的一项工作是负责整理一些安全生产方面的文件及资料,上传下达。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一天早上我临时接到通知,需要陪同局里负责安监的领导下井检查一线的工作。我们要去的是离局机关最远的石华煤矿,那是局里条件最艰苦的一个矿。从局机关出发,奥迪100在盘山公路颠簸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这是季节性的安全检查,主要是针对上次检查发现的安全隐患的处理和整改。我们分坐两趟猴车,井下生产活动有条不紊,显然事先有所准备。我们从各个巷道走过,安全标语随处可见,矿工们遇到就赶紧避让开,或被叫到停下来回答一下问题。矿灯下黝黑发亮的脸若隐若现。
我第一次下井,不免心怀忐忑,同时又充满了好奇。就像闯入一个地下迷宫。我们到过作业面,从运煤通道经过,碰见了高高矮矮的工人,在巷道里像虫子一样蠕动。让这黑暗里发出一道道移动的亮光,如赴一场生活的盛宴。
我左顾右盼,走走停停,不觉落在了后面。眼看检查队伍人群的背影就要在转角处消失,我赶紧走几步追上去。拐过去面前巷道灯光耀眼,人声嘈杂,原来是聚集了一群旷工在吃午饭。其实大多不过是干粮,就着手上的一瓶纯净水简单地吃,也有的带了盒饭,坐在一旁显得有些不同。有人拿这个开玩笑。
嘿。是你自己做的吧,哪天也给我带上一份?
去去去!哪有你才来的事儿?要说——
要说,还是叫你老婆勤快点。多做些好吃的!免得你像个单身汉一样!
他哪来的老婆,还没过门呢。
......
矿工们开玩笑的对象坐在一个角落里,个子看上去不大,手上端着铝制的饭盒。坏小子们,不瞎嚷嚷吃不下去吗?还是留着力气,等会儿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吧!声音清脆利落,犹如一串响亮的炮竹,或者滚落在地板上的玻璃珠子,把身边的杂音都压下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停下脚步。矮个子抬起头瞟了我一眼,他黢黑的脸上目光幽深,犹如这井下的巷道本身。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钟,等我刚把头稍微转过去,就避开了。
大学生,饿了吗?要不将就来点儿?旁边一个声音开玩笑地说道,手里的面包朝我扬了扬。面包屑掉在眼前地上,听上去是个年轻人。不,谢谢,我没有。不,不用。我嗫嚅着,手脚无措,准备赶紧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左手边一个中年人说道。他并无恶意,也不是存心的,不过是,呃,对不起。他犹豫起来,想着怎样替年轻人真诚地开脱。看上去他有些显得不安,甚至是慌乱。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矮个子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突然的冷漠的坚定。赶紧吃了去干活吧,如果你不愿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的话。冷漠被凝固了,就像这密闭空间里的空气,在向下沉。矿工们默不作声,年轻人把手缩回去站在那儿,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
不,没关系,没关系。我嗫嚅着,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过道的另一头。检查组的人影似乎隐隐约约,我突然意识到与他们隔了犹如不同的时空和距离。他们,和我。但是我该过去了。我有点紧张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意欲离开。
你不用紧张,这里没有危险,矮个子旁边一个人说道。危险的不是人,而是想法。这里只有不停的工作和劳作,只有我们这些人,没有别的。他盯着我,似乎要看穿我的想法。
我一个人落在后面,无意中闯入矿工们的一次午饭时间和对话,就像闯入了他们封闭的生活空间。他们是这地下迷宫的一部分,而我不是,我连探险者都算不上。我和他们的对话是一次意外,我既没有做好准备,也无法理解它的意义,就像我临时加入这次安全检查活动一样。或许还有我的工作本身。我只是顺从某种力量,某种暗流,而生活正潜行其中。
二
就像是生活的一丝波澜,过了几天,我觉得差不多把下井的事情忘记了。然而注定的改变已经发生,我只是未曾察觉。回到藻矿务局机关,我一个人坐在中午饭时间的办公室里,却完全忘记了要去食堂。我闭上眼朝后倚在椅子的靠背上,眼前就出现了那井下巷道里的光亮和阴影下晃动的人脸。最后,头上和身边的阴影褪去了,一个人和一张脸越来越清晰地露出来。
从藻矿务局出发有一趟公交班车经过石华煤矿,终点站是再往山里走的一个更为偏远的乡政府所在地,差不多和临近的外省接壤了。我周末一个人坐公交班车再去石华煤矿,我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我事先和石华煤矿安监科上次认识的一位同行打过招呼,他和我年纪差不多,性格合得来,但他在矿里工作的时间却让我惊讶。他高中毕业就招工进来了,从后勤工作一步步干到现在。
我去的那个周末上午天高气爽,碧空如洗。公交班车在盘山公路上蛇行,两旁交错而现的悬崖峭壁贴身而过,犹如穿行在云端,不禁让人感到头晕目眩。上次坐奥迪100则不同。群山层峦叠嶂,郁郁葱葱,但紧跟着出现一个光秃的山脊,就像一个人头顶的疤痕。
我坐在车子中间靠窗的位置,旁边座位空着。后来我迷迷糊糊地想打瞌睡,完全不知道车到了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一直在向上。车身颠簸,我欲睡未睡,突然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对不起,影响你睡觉了,重重地坐在我身边位置上的那个人抱歉地说道,他是从最后一排换过来的。我坐直身子,后面坐着受不了,而且,他的脸几乎凑到我面前。眼睛盯着我,停了下来。
你——你是杨?他目不转睛,犹豫了一下,但判断让他很快确定下来。就是你,没看错!他显得很高兴,挥了挥右手,不等我的回应。我一下子睡意全无,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身边,确认所处的环境。
我是培啊!认出来了吗?他几乎是喊出声来,但马上又像是担心什么一样缩回去了。
培?啊,果然。我大概认出他来了。但他脸上模糊的轮廓和粗糙的皮肤构成的第一印象,使我再次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我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眼前这张脸背后隐藏的过去的蛛丝马迹,它逐渐在浮出水面,但仍然混沌不清。既无法完全触及,又像是在故意逃避。
你转学到县城是初二那年吧?我没记错的话?多少年啦?而且,你当年成绩总是那么出色。像我这样的同学,你当然不会记得。
不,不,当然不是。我是说,不,我不知道。那么,你——
我到石华煤矿去。你听说过石华煤矿吗?先不管这个,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不敢相信。
石华煤矿!你!你是在那儿上班的吗?
不,不,我怎么能够。嗯,去倒是常去的。不过,我倒想知道,你这是去哪儿?
和他不同,我一点儿也没有对这样的意外相遇抱有惊喜,甚至相反。我对他的热情不由感到怀疑。我再次回望那段我或许能够从中拾起某些关于我和他的记忆碎片,从而打消怀疑的遥远的初中时光。可以肯定的是,我对此并无深刻印象。这令我感到不安。
同时,我在藻矿务局上班这件事,以及我碰巧要和他一起到石华煤矿去,在他面前说出来也让我觉得不自在。他的反应首先还是高兴,在接下来的旅途和时间里,不厌其烦地述说他所自认为的我们的过去。从那里直到现在,能够在众多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中再次相遇,是多么令人惊奇和难以置信。
我是说,你后来从未回来过:一次也没有。而我们仍然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尽管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没有。他说道。
我们在石华煤矿下了车,继续朝前走过一座横跨铁轨的公路桥。桥下一辆矿上运煤的蒸汽火车从不远处深山里隆隆地开过来。过了桥,我们右转沿着矿上的柏油公路走了一阵,他突然停下来。如果你不是很忙的话,我是说,你现在倒可以跟我一起去坐一会儿。我还没有——嗯。他犹豫着,眼睛从我身上转过去看着前面。再往前走一段路,两旁是一排排低矮的楼房,那是矿工及家属宿舍楼,以及临街的一些商业铺面。小卖部,杂货铺,理发店等等。远一点儿,矿上办公楼一栋砖灰色建筑的轮廓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几个矿工从前面朝我们走过来。
我满怀疑惑地跟在他身后,但矿上的情景和碰到的人使我很快忘记了这些。上次我进出坐车来去匆匆,而今天我身处其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有种似曾相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几个旷工年轻而有力,他们脸色白净,与身穿的深蓝色工作服对比鲜明。他们在公路边的宿舍楼前先后分开,各自拐进了家门,就像从遥远的南方城市归来。等待他们的是家人的拥抱,父母或妻儿不用再为他们担心,直到下一次远行。
三
初中毕业后,我跟着父亲在农村种庄稼,就是你知道的那些贫瘠的土地,他边走边说道。一直到前几年,我才开始出来在外面打散工,随便找点活干,农忙时回农村种地。而丽——他停下来,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片迷茫。是的,我没有跟你说的是,这就是今天我邀请你来的原因。你们那时成绩几乎一样好。然而,后来的命运却将我们抛向完全不同的人生。你想,她当初为什么像我一样只读到初中毕业?
不,你说的是——丽?她和你?这跟你对我说的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我不知道。我打断他,停下来站在公路边,我脑海里浮现一张隐隐约约的清秀的小脸。
她今天是上的早班,她知道我要来。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继续朝前走,我只得跟上去。如果她知道有这么巧,哦,前面就到了,他说道,停顿了一下。要不,你先去打个招呼再过来?我们等你一起吃午饭。你没饿吧?他回过头来,站在面前看着我。
不,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刚才说,我们;你说,丽。她上的早班?我紧盯着他。他的眼睛就像那深邃的井下巷道,在黑暗中闪烁着一道越来越明亮的、无法触摸的光。
我们准备年底结婚,而我和她早就是一家人了。他回答道,神色坦然。从农村到矿上,我们已不可分开,但起初事情并非如此。我和她一样早早离开学校,各自的原因却迥然不同。他转过身,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街两旁的几家餐馆有吃午饭的人进出,人声越来越嘈杂起来。
你愿意听我,听我们的故事吗?那么我的老朋友,老同学——你的肚子还没有提出抗议吗?或者是这样的相遇使得我们一时忘记了曾经最刻骨铭心的饥饿的记忆?走吧,别站在这儿。得继续向前啊。就像你从初中升到高中,然后考上大学的理由一样。我成为后来和现在的样子,同样是因为我们自己的理由。这就是命运。但你要说这放在丽的身上,她只能听从,那就是命运的差错。她本该和你一样前途光明,而不属于这矿井之下的世界。它的那种黑暗尽管不时发出迷人的幽光,但完全遮蔽了像丽这样的女人应有的色彩。她应该被这种工作遗忘,就像白天遗忘黑夜,快乐遗忘忧伤。应该由我来代替她,而不是相反。我会干得起劲,我会感激这种命运的眷顾。
你是说,丽?
事实上,初中毕业考试过后,在等待高中入学通知的时间里,事情突然发生了。不过你并不知道。
初中毕业?我那时大概在南古镇上,因为,有些事情得去办。不过这并不重要,而且——
而且你和母亲正在忙搬家的事。这本身就值得恭喜,是的。就在那时,命运向我们,尤其是向丽展现了它冷酷的本来面目。但说到底,我们直到此时仍然不能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走来。无可躲避,或许还意图笑脸相迎,以为可以和它友好相处。当听到丽的父亲出事的消息时,我躲在邻居的背影和叹息中看见了丽和她的母亲。矿上派来向家属传达致命矿难通知的工作人员悲伤地站在一边,感同身受,令大家肃然起敬,一时忘记了死亡本身。这个场景至今令人难忘,在我的记忆里占据了一个奇特的位置。让我既感到陌生,也第一次感到那种神秘的命运之手的力量,这让我莫名兴奋。奇怪吗?我对丽缺乏必要的同情。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确实是那时我最真实的感受。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听说。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以你们现在的关系,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啊,我的老同学。因为这几年来,我虽然感到幸福,却越来越无法忍受这样的幸福得以建立的基础。这些话我能够对谁说呢?如果碰到的不是你,而你也不是恰巧在矿上——不,是在藻矿务局机关工作!
我还是不清楚,我完全没有想到。至于在藻矿务局的工作,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当初不过是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罢了。
没有更好的!这得让像我这样的人多么难堪和羡慕!你不知道,自从丽顶她父亲的班来到矿上,她——
她在矿上是做的什么工作?是在哪个后勤部门?那么今天她在上班吗?
她今天上早班,我刚才跟你说过的。后勤部门?不,她在井下。她后来一直在井下,就像所有刚才我们碰见的那些矿工们一样。快点走吧,她真的该回来了,不能让她等我啊。
四
我现在知道了,在那天陪藻矿务局安监部门领导第一次下井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午饭时间的巷道里遇见的一群矿工中,那个声音尖细的小个子黢黑模糊的脸和那双有一瞬间紧盯着我的眼睛,为何后来一再像黑夜的星空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在农村乡下的夜空,清新而明亮,微风轻拂,稻香扑鼻。夜色就像遥远而简单的梦想一样包围了身边的一切。
我也记起了。大概在南古镇上县中读高二那年,我曾经收到过一封信。是她写的。我忘记了信的具体内容,甚至或许都没有打开过那封信,但我清晰地记得信封上的署名。我没有回信。我骄傲地像丢掉农村的印记一样把它丢进记忆的抽屉或废纸堆,几乎从来不曾再去翻阅。
我在最后一刻退缩了。我撒了谎,对培说先去矿上把事情办完再回来,他们午饭不必等我。经过他和丽的宿舍门前的时候,我瞟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心情复杂。我走出去数百米远,才想起我今天来了又离开,正是始于此刻。我来是为了内心深处的那道黑亮的目光,我离开也是为此。
我像逃一样回到藻矿务局。周一上班后打了一个电话,向石华煤矿安监科那位年轻的前辈同行表示歉意。他连声说没关系,而且我的态度使他感到不安,在电话里听得出来。我对他说如果有事来藻矿务局一定记得找我。你,你认识一个叫丽的矿工吗?在通话的最后我犹豫着问道,马上又感到有些后悔了。
丽?哦,我知道,我知道。在这里有谁不认识她呢?她就像是一团火一样。既照亮了年轻人的心,也在他们中间播下危险的火种。怎么,你——
不,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问问。她,我多年前就认识了。听说她在矿上,而且干的是井下的工作。我没有想到。
先前她不是干的这个,她不是一直都在井下的。大概有两年多了吧?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她向矿上申请从后勤的岗位上调离,她要求到井下工作,而且态度坚决。人事部门不得不批准了她的请求,尽管——我是说,像她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
我能打听的就是这些了。我像一个小偷,想把过去的一些东西偷回来。但我既找不出好的办法,也不知道偷回来该怎样处理它。这样过了几天,等到又一个周末,我忙完手上的事情,早早开始准备下班坐局里的车回县城南古镇,说好第二天要去女朋友父母家里(不得不去)。这时办公室外面有人用手敲门,我听到我的名字的同时抬起头来,一眼看见了他:培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他的突然登门造访令我倍感意外。
我要到矿上,顺路过来。我们从办公室出来,一边下楼梯,他一边对我说道,扭头看了看身后。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上次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办完事都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不过,我是有事想麻烦你。要不,你看我们找个地方,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那我们下去走走吧。后面是个小花园,环境还不错。
那好。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起。如果没有遇到你,我或许就不会有这个想法了。
有什么你就说吧,如果能够帮到你,我很愿意。你说吧,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没有办法。如果你都不能帮忙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
说吧,说吧,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我平时在外面打短工,这个你知道的。既不稳定,也没有多少收入,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无法改变,无法让丽从那种不该由她来承担的生活的重担中解脱出来。那是男人的事。
说到这点,我倒想先问问你。我听说她本来是在后勤部门的,但为什么她会选择下井呢?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干井下的活呢?是怎样的生活在逼她?——这样的问题早已在你脑海里浮现了吧。上次我们见面匆匆,那么现在我来捡起它。我来部分——不是不,而是不能全部回答你。尽管这令人羞耻,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丽在父亲悲惨死亡的当年顶班进入石华煤矿,并不是她们一家最困难的时候,不是的。在那之后不久,她爷爷奶奶的相继病倒,才是不幸的根源。抚恤金全部用在亲人的治病上。我和母亲作为邻居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这倒没什么。第二年,她母亲突然嫁给了外村一个身体强壮的鳏夫,丢下她和爷爷奶奶不管。丽和父亲的感情很深,这件事对她究竟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呢?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对她两年前下井的决定仍然迷惑不解,她不是非这样做不可。尽管下井工资会更高。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们结婚后,要把爷爷奶奶接到矿上来一起住,我们打算申请面积更大一些的宿舍。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从你口中听到这些。那么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呢?
我是想,月底矿上不是要招一批正式的下井工人吗,我想能不能,能不能通过你的关系。尽管这并不容易,但也不是没可能。我是背着丽来的,她不知道我来找你。
五
我答应了培的恳求,说我会尽力去帮助他达成愿望。我理解他,他是希望由自己来代替丽下井,主要由他来承担他所说的生活的重担,来建立他们幸福的坚实的基础。如果他能够如愿被招进矿上,或许丽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井下工作的艰苦。或者是出于一种愧疚,或者是出于一种敬佩,我想自己可以为此做点什么。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做的事情,却完全不是朝我想要的那种结果去发展。大概过了半个月,一天我在办公室整理一些文件,有人打电话找我。
你好,我是杨,我说道。但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不语。我是杨,请问你是?我重复地问道,微感奇怪。
我知道。是我找你。等了一会儿,对方开口回答,声音似曾相识,既遥远又临近。我。我是丽,我找你有事。她说道,声音平静。
丽?你好。你,你现在是——你怎么。我慌不择言,手足无措。
我在矿上安监科办公室给你打的电话。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是我来找你,还是——她停下来。
不,不,你不用。我来找你吧,我来找你,本来就有事情要再到矿上一趟的。上次安检,还有些事要处理,来之前我会先给你电话。我回答道,松了一口气。
我即将和丽的再次见面到底是隔了多久呢?从多年前初中毕业算起,还是几个星期前我第一次到井下,我和她不期而遇却并不曾意识到或认出她来的时候?不过这并没有多少不同,因为我们都不必为此做太多的准备。我们既像久未谋面,又像昨天才碰见过,既陌生又熟悉。
我在石华煤矿安监科办完事情,顺便打了一个电话到丽的组里,接电话的人说她还有一阵下班。我让他带个话,然后正好可以在矿区里转转,等她下班的时候直接过去找她。
我告别安监科的年轻前辈同行,他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让我感动。他尽管学历不高,但已经开始负起安监的重任,并有望得到职位上的提升。我为他由衷高兴。
我从楼里出来,走过矿上办公区和后勤区的柏油公路。中午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和脸上,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有两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从我面前经过,我觉得在她们的脸上仿佛看见了丽的笑容。然后我继续朝前走,拐进去一条支路,两旁低矮的建筑外墙上爬满了扶芳藤,在阳光的照耀下密植生长,不知道自己正在入侵人类艰苦生产活动的领地。
我走到了职工礼堂外,广场空地两边对称地摆了两排烤漆公告及宣传栏,张贴着关于生产和安全方面的海报,以及职工文娱体育活动的现场照片。我在一张照片前停下来:一个女孩子,在那么一群健壮有力的男人中间起舞,使她显得如此突出和醒目。那张脸洋溢着破壁而出的青春活力和亲切,一种无法遮盖的黑暗中珍珠般的美丽。在另一张照片里,我还看见了她,但还不止。她就像无处不在,连空气里也似乎开始有了她的气息。在其后的沿路继续前行中,我碰见了一队正要去换班的年轻的旷工。你认识她吗?我问道,就像一个小孩的口气。谁?你说丽吗?当然,谁不认识呢?你找她有事吗?那么跟我们来吧!其中一个人爽朗地回答道。我连声说谢谢,然后愉快地与他们挥手道别。
我在矿工们后面,看时间丽差不多该下早班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前面响起刺耳的警报声的尖叫,它从一开始就如此高亢而长长不歇。于是整个矿区都似乎迅速颤动起来,犹如一场剧烈的地震。人开始从办公室和其它建筑里涌出来,朝我身前冲过去。更多的警报声响起,紧跟着是汽车引擎的齐鸣和此起彼伏,划破整个矿山混乱的上空。矿山救护队在我眼前开进。发生矿难了。
正是丽的班组出的事,当班还有另外一个组的人一同作业。发生了透水事故,数十名矿工被困井下一个多星期,最终大半获救,但人员伤亡仍然算得上惨重。矿难发生后藻矿务局领导迅速赶来,我一直留在现场日夜不歇等待井下人员的消息。我的那位年轻的前辈同行操劳过度,身心疲惫几近崩溃。当最后听到得救的人员名单中有丽的名字,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培(他是第三天一早到的)面前躲开了。
矿难幸存者被送到南古镇上的县人民医院,得到了精心的医护和照顾。我从藻矿务局回到南古,在医院碰到了培。
不,她现在不能见你。培站在医院住院部大楼前的花园水池边,眼睛盯着我说道。
但是,我听说她伤得并不是太重,我想能不能去看看。
嗯,伤得不重,会很快恢复的,而且会很快回到井下。这是她说的,她暂时不能见你,是因为她不想——
什么?你是说,她回去还要继续下井吗?
是的,她说是。她很坚定,事实上,一直没有影响,没有变过。即便被困在井下的时候,她都没有动摇,她说那就是她的命。她只是为失去年轻的工友悲伤。是多好的兄弟们啊!
不,我不能。她怎么能够再度下井!不!不能。这绝不是她的命运,不是。而且,你不是让我为你的事情帮忙吗?
你知道吗?在此之前,我的想法没有变。我就是那个想法。我想让你帮我,改变我的——改变我和丽的命运。我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去对她说了。这几天,我在医院陪她。我想这么大的变故,我这种想法更没错。但是我错了,丽不需要我去改变,她无法被改变。现在我知道了。当年她母亲的行为,对尸骨未寒的父亲无可原谅的背叛,是促使她决定从后勤转到井下的直接的原因。但最根本的,还是在她自己。
她自己?
她自己。那是她自己的父亲一直工作过的地方啊!在她最爱的爸爸生前工作过的地方。站在井下同一个地方和同一块地上继续走下去,正是她代替母亲的交代,对她自己的交代。至于我?我接下来得为我们的婚礼打算了。婚后的工作?我还没想那么远,不过是不会再麻烦你了。但还是谢谢你,谢谢你——对丽的关心,我的老同学。
作者简介:席阳,男,70后,供职于重庆某广告公司,曾在《青年作家》《百花园》《映山红》等杂志发表过小说。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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